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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河流走到尽头

白云的雨一直下到了冬至的前夜,黑瓦、石路、青苔上全都湿漉漉的。在这片矮房的某条深巷子里,阿秀没有什么事情做时都会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晚饭之后她就坐在这个凳子上直到深夜。阿秀喜欢抬头看着夜晚的天空,无论是在晴朗和阴雨,她正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路过的人都说阿秀一个瞎子,看天能看出个什么呢?刚开始的时候阿秀还和他们争辩,后来也任由他们怎么说,那些人说了几次见阿秀没有反应便全都闭嘴了。只有阿秀心里清楚,她想见一个人,见一个回不来的人。
 
阿秀并不是当地人,她在冬季的时候沿着一条河流一路步行而来,抵达白云这个小镇的时候已经是秋收的季节,叶子黄了一路,可在阿秀的心中,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那里永远都是春天。
 
沿着河流走到尽头的这个决定是在一年前的冬季许下的,阿秀一路都在打听有没有人从河里捡到过一个八岁的男孩,或者说看见一个八岁的男孩死在河里,穿着藏青色的衣服。这一路沿河而行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阿秀相信,他的孩子一定还活着。
 
阿秀每晚入睡前都会想起小伟不幸掉入河里的画面,她一直怨恨自己没有看好小伟,即使丈夫三秋并没有责怪她,但她还是那样认为。直到她决定沿着河流一路寻找小伟时三秋才摔门而出,阿秀在家等了三秋几个小时,见三秋仍没有回来便自己收拾东西出发了。
 
河边的沙石泥路让阿秀走起路来吃力,再加上寒冬的酷冷,让阿秀觉得这一路必是艰难险阻。路过几户人家,阿秀都会上前问有没有在河里看见一个八岁穿着藏青色衣服的男孩,有人露出冷漠的眼神,有人露出暴躁的神情,有人则是同情,在那些同情的人家里,阿秀都会吃上一顿饭,饭后她会留下两块钱。两块钱不多,但在阿秀眼里这两块钱可以买一条命,在家乡的时候,一块钱可以在王家包子店买到一块很大的肉饼,肉饼两面都被烙得焦黄,里面的肉阿秀现在想来也会闻见香气。这个时候的一块钱不能和小时候的一块钱比,小时候一角钱可以买一大袋瓜子,从学校门口一直嗑到家门口,兜里还剩许多。赶集的时候剪头发只需要两角钱,那个时候每次赶集,父亲都会给五角,赶集回到家中身上还会剩一角钱,阿秀每次把剩下的钱摊在手心时,父亲都会夸奖她学会省钱了。下次赶集父亲就会拿四角钱,这样来回多次,阿秀觉得不划算,所以往后每次剩下的钱都不会给父亲看见,这样,下次赶集时父亲就会给五角钱。因为这事,阿秀小小年纪就攒下了许多的钱。
 
遇到一些好心人家,有人会退回阿秀一块钱,有人会全部退回给阿秀,阿秀道完谢会特意记住他们的样子,她期盼着有一天找到小伟之后回来好好答谢这些人。一路沿着河流向北而行,阿秀途径的第一个地方叫落花村,听当地人说村子后面的山坡上种了樱花、桃花、梨花,阿秀没有心思顾及这些,她现在只想找到小伟。在离开落花村的前一天晚上,阿秀在一家小食店门口打听消息时店主人说确实有个小孩来过,穿着蓝黑色的衣服。阿秀急忙问了店主人这个孩子现在在哪?去了哪个方向?
 
店主见到阿秀慌张的神情便从玻璃门柜里出来,指着后面的山坡,说:“那天他在我这里拿了些吃的,我看这个孩子好像饿了很久,就给了他一个面包,然后就看着他向落花坡跑了。”
 
阿秀离开时给了店主五元钱,丢下一句谢谢便朝落花坡跑去。她的内心无比忐忑,在走完整个落花坡后阿秀的内心从欣喜已经慢慢变冷,犹如这雪风里刺骨的冷。阿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如果那个小孩就是小伟,那他会沿着河流继续走吗?或者是掉头回家?可是这个陌生的地方小伟已经找不到家的方向了,就像她找不到小伟一样,四周都是方向,可没人知道哪个方向是对的。最后,阿秀决定在落花村住几天,如果遇见那个小孩最好,如果遇不到,她还会沿着河流继续走,河流往哪个方向,她就朝哪个方向,既然是河流带着小伟离开的,那它的方向一定是天意。阿秀这样觉得,她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但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如果三秋也在,他会不会赞同自己的想法?阿秀一直想到了第二天天明。
 
冬天的太阳光从红木房子的门缝里钻了进来,照在阿秀的脸上,形成一条光影,阿秀这才知道睡觉的时间已经过了,这是新的一天。这户人家是一个独居女人居住的,她是个寡妇,丈夫早在五年前就死了,从悬崖掉下去的,找到人的时候已经被野猪给拱烂了,人和其他东西其实没什么两样。这个寡妇也没有孩子,曾经有一个,后来死了,阿秀听这个寡妇说是因为发高烧,全身长水泡,一挠就冒出来一个泡,背上、肚子、腿上全是,送到乡村医院的时候高烧一直不退,水泡仍然不消,后来死了,坟就埋在了房子的后面。寡妇轻描淡写地说起以前的事情,阿秀红了眼眶。
 
寡妇还说:“不想把孩子埋在很远的地方,那孩子打小就认生,别人抱他就哭,只有我抱的时候才能睡个好觉。”
“我能去看看那个孩子吗?”阿秀透过蓝色玻璃看着房子后面的山坡。
“可以。”
寡妇带着阿秀来到坟前,一个小土包,坟前没有立任何的碑,连个木板也没有。
“如果我的孩子长大到现在,也和你的孩子差不多大。”寡妇说,“如果你的孩子还活着,希望你早点找到他。”
 
阿秀本不打算在这户人家里常住,寡妇告诉她如果还打算在落花村等几天就来住几天,她不收任何的费用。在离开落花村前,阿秀把十块钱放在寡妇家的椅子上,她并没有告诉寡妇,如果寡妇知道了是一定不会收她的钱。阿秀还是沿着河流而行,这一段路程没有当初那样多的沙石,平坦了许多,只是越走越觉得荒原,河流逐渐变窄,但很湍急,这一路都没有人家,阿秀走走停停,看着眼前的景象,她的心里倍感疲倦,但是一想到小伟还活着她又有了走下去的希望。冬天已经过去了,阿秀期盼着这个春天可以遇见小伟。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所有绿植都开始翻新,阿秀沿着河流从未停留,来到一个叫绿坪的地方,听当地的方言,“路”和“绿”发音相识,“路坪,路坪……”喊着喊着,就被当地人喊做“绿坪”。一条笔直的马路,一片绿色的田地,这就是绿坪给阿秀留下的记忆。来到绿坪的时候是在下午,即将离去的太阳将今天的最后一次光照在这条笔直的路上,金色时光洒在了这片绿肥草里,风吹动着这片金色的土地。
 
路的两侧是荒废已久的农田,绿肥草早就肆无忌惮,疯狂地长满整个田野。阿秀知道这绿肥草,儿时,大人在地里忙活,她就常常坐在绿肥草里,小女孩们会摘绿肥草的紫色小花,然后把花径掐出一条缝,将另一朵绿肥花从花径穿进去,就这样穿成一串挂在耳朵上,当做耳坠。那些男孩就会把牛牵到绿肥草地里,可是有些牛就坚决不吃这绿肥草,三秋家的牛就是其中之一,但是三秋就偏要牛吃这个,田坎上有牛喜欢吃的,他硬是将牛拉进绿肥草里。阿秀和三秋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后来一顶轿子过家门就住在了一起。阿秀看着眼前的绿肥草,她想起了摔门而出的三秋,他现在又在哪里呢?小伟的离开让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交谈。
 
有两个男孩正蹲在绿肥草里,阿秀知道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小伟。她走上前去问,两个男孩都站起身,其中一个说:“是不是叫赵小伟。”
“对!对!对!你有看见他吗?”
“看见了,他前天还和我在这里一起玩了,不过他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这个小孩指着路的远处,说是白云小镇的方向。阿秀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她的身影慢慢模糊在了这条马路上。
 
阿秀追了好几个夜晚,始终没看见小伟的身影,阿秀逐渐放慢脚步,慢慢沿着河流继续前些,从炎热的夏日到黄了树叶的秋季。阿秀在抵达白云小镇的前一天,那天的夜雨阻挡了她前进的脚步,她在雨雾里看见了一个孩子的身影,尽管前方的路模糊不清,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小伟。她一路狂奔呐喊,可是小伟完全不理会她,就像听不见她的呼喊声一样。阿秀似乎感受不到刺藤的刺扎进了脚心和小腿的疼痛,那些刺进肉里的地方渗出鲜血,阿秀管不了这么多了,她一路追赶。有那么一瞬间,阿秀觉得那是幻觉,如果是小伟,他一定会听见自己的话并且停下脚步,不会像这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万一不是幻觉呢?阿秀抱着这一丝希望继续跑,只是还没等她打破这个幻觉时,她就被眼睛里的疼痛给分去了注意力。
 
一块稍大的石头绊住了阿秀的去路,她摔进了一个泥水坑,泥水坑里正立着一根带有刺的树干,她的眼睛被刺伤了,送她去医馆的是白云小镇的当地女人。这个女人刚从娘家回来,看着天要下大雨,她急忙走起河边的近道才撞见了满脸是血的阿秀,发现阿秀的时候她还以为已经死了。医馆把脉的老医生是个光头,阿秀醒来的时候仍以为自己还在河边,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好像就没有眼睛的存在,周围出现的一切声音都让她感到恐慌。
 
一个老头的声音传来:“佳兰呀,她的那双眼睛是不行了。”
一个沙哑的女人的声音,是那个被唤作佳兰的女人回答:“我是在路边捡的,我不知道她是谁。”
这两个人的谈话声逐渐靠近,阿秀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她感受到脖子处的血管在跳动,紧跟着耳后的血管也在跳动。
两人已经发现她醒了。佳兰问:“你是哪里人啊?”
“这是哪里?”阿秀反问。
“彭大夫的医馆,昨天晚上我把你从河边背了回来。”
阿秀如实相告,她说了沿着河边走是为了找掉入河里的孩子,佳兰问阿秀的孩子有没有什么好容易辨认的地方,她可以帮忙留意一下。
“八岁的一个男孩,瘦瘦的,脸圆圆的,穿着藏青色的衣服。”
 
佳兰说不知道,她回娘家的路上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个孩子。阿秀走出医馆是在三天后,她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叫彭大夫自己拿这次的看诊费,剩下的钱,阿秀又装进了一个黑色的袋子里。彭大夫扶着她出了医馆的门,阿秀站在这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她抬头试图感受天空,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她想起了那片荒原,她的视野就像那片荒原,她的内心也像那片荒原,除了一条湍急的河流,其他的什么也没有。阿秀不知道一个瞎子现在能去什么地方,如果没有一个熟人,自己永远也无法走出这个地方,想到这里,阿秀心里凉了大半截。
 
“你这里有个熟悉的人吗?”大夫问。
阿秀摇着头,她没有说话的力气,是心里没有。她摸着衣服兜里的黑色袋子,将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递给彭大夫。
“你这里还有别的住处吗?”
彭大夫明白她的意思,他收了阿秀的钱,将药房后面的小隔间腾了出来,摆上一张不到一米宽的床,他说阿秀的眼睛还没完全恢复,暂时就住在这里。
 
一天早晨,一个穿着黄色外衫的男人从佳兰家的门前路过,佳兰正在外面翻着菜园子的土。
“我问一下,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孩。”黄色外衫的男人用手比划着孩子的身高,“穿着藏青色的衣服。”
“有个女人也在找这样一个孩子,你们认识吗?”
“那个女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彭大夫家的医馆里。”
“医馆?她去医馆干什么?”
“她眼睛看不了了。”佳兰放下手里的锄头,锁上门便和男人一起去了医馆,这一路,佳兰将那天的情况都说了清楚。
 
阿秀坐在医馆里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三秋,她激动得站起来,往门口的方向走去。三秋看见阿秀现在情况没忍住眼泪,他边哭边骂:“你个傻婆娘,我是去报警,让警察帮忙找小伟,回来的时候发现你不见了。”
“那些警察怎么说?”
“他们去了河边,都说河水太急了,孩子生还的可能性很小。”
“然后嘞?”阿秀见三秋没有回答,又些暴躁,“然后嘞?”
“他们也沿着河找了,没找到,所有我就跟着河走到了这里。”
“那你不赶紧去找,还在这里干什么?”
 
阿秀跪在地上哭,佳兰在一旁也忍不住掉眼泪。那天晚上,三秋坐在医馆门口的石阶上,一夜未睡,天亮的时候只觉得眼睛有些干涩,上眼皮好像有了裂口,他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医馆的药房后面传出声响,阿秀也起床了,其实她同样一夜未睡。三秋走进小隔间里扶着阿秀到街上,两人边走边说,三秋要和阿秀一起回家,他说他沿着河流已经走到尽头了,没有找到小伟,他决定不找了,一切都听命吧。阿秀没有说听命之类的话,她说她不回家,她要住在这个地方,她相信小伟一定会出现的,因为有人看见了小伟,那个小孩还说出了他的名字,小伟一定去过绿坪,一定和那些孩子玩过,那个小孩还说小伟往白云这个地方来了。
 
“小伟肯定是找不到家的方向,所以我要待在这个地方。”阿秀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两人走在小镇的街道上,谈话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两个人听见。
 
在风吹动的那片金色土地里,阿秀离开之后,一个穿着藏青色衣服的小男孩的头从田埂里冒了出来,从绿肥草里冒了出来,他看着阿秀的背影模糊在了路上,几天之后,一个叫三秋的男人的背影也走进这条笔直的路,然后模糊在了路上。
 
边上一个小男孩问:“你为什么要我骗人?我妈妈说骗人的孩子会烂嘴巴,你会烂嘴巴的。”
“都是骗你的。”穿着藏青色衣服的男孩扬起下巴,“鬼才相信会烂嘴巴。”
“那你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爸爸说他们要像大伯那样离开家到外面去,我不想让他去,现在他们为了找我,就都不去了。”
 
当父亲母亲决定和大伯一样去外地的时候小伟就坐在火炉前一言不发,父母的决定就像一块烧红的铁,深深地烙在了小伟的心里,他那时发誓,小伟决定得想个办法把父母留下来。
 
小男孩问:“到外面去做什么?”
“挣钱。”
 
小伟看着这条路,他嘿嘿嘿地笑着。他把刚才摘下的绿肥草扬起,仿佛托着整个湛蓝的天空,他的背影也模糊在了那条紫色小花拥簇的笔直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