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禅

“禅意”常用作佛教术语，指清净寂定的心境。王维素有“诗佛”之称，他的诗集对禅意颇有反映。在我看来，禅意境界的必要条件，是无人，或者说有人胜似无人。人可以简单分为自身，除自身以外的其他人。如果要达到平静安定的状态，那么先是排除他人的干扰，再是在生活中忘却自己，将自己的自主意识放平放轻，让灵魂融入到外界中去。
《辋川集》二十首中，写景者多，出现人的相对较少，但不妨从有人的诗看他意境中的无人。《茱萸沜》中后两句写“山中倘留客，置此芙蓉杯”，说如果有客人留在山中，可以将茱萸浸酒来饮。句中有“倘”一字，“倘”指如果，我觉得一方面可以看成对客人留下的情况的假设，因为情况本身是未定的；一方面也让我联想到一些客套用语，比方不太熟的亲友间说“下次见面”之类的承诺，实则是随口的应承，“倘”一字在句里，挤在描写茱萸为主的短短五言诗中，也颇有随意一说的意味。这首诗中看似有人，但这个“人”，是游离在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因此有排除外人干扰之意。
除了外人的若隐若现，“我”这个概念在诗中也很模糊，而随着“我”的退居幕后，很多情感和心境在物上表现，通过“有物”再一步强化了“无人”，从而凸显了诗中的禅意。
《临湖亭》一诗中其实有许多人，包括自身和外人，但是人的存在感不强，王维的描写将之有意弱化了。前两句是“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此处“轻舸”是主语，也是诗句中主动发起动作的主体，由“轻舸”来“迎”，“客”就成了客体。然而在日常中，人常常作为主体，人坐船而来比船载人而来要普遍得多，王维有意或无意地调换了主客体，将人隐在物后。
后两句是“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按照前两句描述的事件来猜想，此时应该是主人接到了客人，两人都在船中，倚着栏杆，一边对坐喝酒，一边观赏船外河中的荷花。但是在这两句中，主语又一次隐去了，即“当轩对尊酒”的是谁，是人还是物，诗中没有明确的指示。如果单看后两句，一种猜想可以是船外四面盛开的芙蓉对着船内临窗放置的酒，也许芙蓉也有饮酒之意，因为欲饮之意而盛放，那么物就承接了人的情感，“有物”就反衬了“无人”。
即使不看作芙蓉对酒，由于主语的缺失，前两句中的“客”也在后两句中失踪。借主语不明，又可以生出另一种猜测，即油价船中并无人，只有临窗处放着两杯无人来饮的酒，窗外是同样无人观赏却四面盛开的芙蓉。这种猜想中，颇有事物不随人心变换的意思，不管人在与不在，花是一般盛开。同样的意境在《辛夷坞》的“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也有展露，花不为人而开落，人不过和花一样是世界中会枯荣兴衰的一部分，花和人无法相互影响。
“无人”的境界，在于有意识地排除外人进入自己思维的世界，在于将自己的思绪变得平凡和包容，认识到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禅意说的是心境，其实更是人对世界和自我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