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礼物
多年以后,当我被要求讲述故事时,我大概会先想到二零二零年一月的一个晚上。那时一场瘟疫初现端倪,年长的人们在烟雾间谈起十七年前的另一场天灾。
席间有人住在北京,说北京宽阔的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她看见两个戴着白色口罩隔着防护栏打羽毛球。另一个人说,那时公交停运,我骑二十公里的自行车去看你,再自己骑二十公里回家。他们说起那个人心惶惶的时期,神色却极平淡,恍惚间还有怀念似的怅惘,像是得到什么馈赠般心中安逸。
后来我慢慢回神,咀嚼出这两个故事里那一点动人,方才明白他们在怀念的是青春时莽撞的生命,希望在黑暗中开花。江海难逆,世事难平,却偏偏有那么一点鲜活的萤火在波涛里照亮未来。
我不常生病,只是偶尔被袭击,症状便十分唬人,好在都平安过去了。有一夜在年节之前,我回了老家,忽然感到呼吸困难,仿佛胸肺里燃了炭火。已经将近凌晨了,家人开车带我去医院,又找几个街区买药。母亲因疲倦而脸色发黄,我捧着她灌好热水的杯子,看她走过细雪纷飞的街道去敲药店的门,身子裹得臃肿又好像太单薄。是我执意不想住院,买回药来她大概生气,一路看着窗外。回家喝水吃药,她给我掖好被又出门去,只有门口望我一眼,身躯因逆光而漆黑。她没有握我的手,也没有守在我的床头。她就这样匆忙逃走。我想问她:你害怕吗?你害怕看着你的女儿纠缠在病痛中,你却无能为力吗?
那时候病好了,今年二月回到家中时我开始不断地发低烧,两颊绯红,神智却很清明,身体也并无不适。父母坚持一天换四支温度计给我量八次体温,次次游走在三十七度到三十八度间。母亲又将我团进被里,为我的杯子注满热水,然后她用唇贴我的额头。我感受到她抿紧的唇角。我想告诉她,你不要怕,你永远不要为我害怕。最后我却说:
等春天来了,我们去马路上打羽毛球吧。
人生最好的礼物,是我们共同走过荒凉祸乱,仍温柔地活着爱着。等到霍乱的黄旗取下,船终于靠岸。我愿拉着你的手,我陪你看春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