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白日喝醉了酒,黄昏便诞生了;黑夜见到了爱,黎明就晕红了。
除夕、春节、元宵,不管什么样的人这些日子里浑身都沾着脱不开的烟火气,是数九严寒里冷风夹带的新货,是窗边檐下霜花挨近的交头接耳,是年轻人说起来似乎微微有些着恼然而眼睛发光的期待。我也于新岁未至的黄昏时分拖了行李站在外婆家里,跳跃的金游过空寂的房间栖在我脚边。
黄昏游子正断肠。黄昏意味着奔波在这红尘俗世间的一颗心终于要失去最后一点实意的光,仅能在余下的夜里怀抱着名为思念的叹息点数星辰。可团聚时的黄昏是什么呢?能见到苍白如轻烟的天幕底下竟点了那么多盏灯,灿灿地晃动开名为深情的泪。我们漂泊在江海之间数百个日夜,最后随步履不停的人潮一股脑涌回故土。家应是人类历史上最浪漫的词汇,它于黄昏降临,宏大得令每个人都梦见自己留在过去的温柔。
我常见妈妈给姥姥拨视频,不是电话,一定是视频。我奇怪是为什么,我们过节时明明终究还是会见到的。可随着我的年岁渐长,随着老人岁月流逝,时间不再是可以流淌在舌尖上的玩笑,它冻结成了刀刃轻轻刺着肋间软肉,告诉我们人生何其短暂,陪伴如此困难。红火的被镶在相框里的日子不过昙花一现,我看见今年夕阳下他们忘记收起的空落时没来由涩酸。
春节我回到外婆家里来看着小姨收拾屋子,弟弟们在地上嬉戏玩耍。同样见识到中年里皱纹威力的姊妹总在一起抱怨她们的父母攒了许多破烂不愿扔。可我踮脚站在一圈圈落下的黄昏里想明白那不过是期盼在空间的满足上徒劳补偿一点情感的冷清。他们朴素的世界只在过节时被归来充斥,所以我们到时整个屋子才都慢慢鲜活了,浮动的尘埃底下埋藏过一年缄口的思念,宛如经历过一次伤筋动骨的长眠。爱是无言的,可声声落在最深处震耳欲聋是锣鼓喧天。
未落的冬雪淹肿了日夜,白墙上贴写过名字的红纸,供桌顶上摆几支伪装成香烛的赤灯,亲人离世带走今岁的对联,举刀切菜噔噔哐哐停不下来,满桌碟碗叮叮当当撞在一处。过年忙,清闲里的忙。各人有各人的工作,明明说着该聚聚好好享受,实际上收拾屋子买菜做饭陪孩子打闹不见踪影,没空顾及彼此。可我又分明听见有人说你该洗澡了,有人说屋里冷添衣服,有人说吃得太多又该胖,有人说放心大胆享饕餮,过节就该任性一些。回头望去是看不见的,大家似乎都盯着自己手里,然而暖意烘烘从空暇里挤出来宣告存在,附在你耳边避开响个不停的烟花说:“我们一直在一起。”
饺子是什么时候都能吃的,鱼虾牛羊也是一样。能让年夜饭变得特殊的不是这顿饭能从下午一点吃到凌晨十二点,更不是筷子勺子多得能一把攥不住。是人,即便不该这么自大,我们也必须说是人促成着一切。是人与人之间无法剥离的情意和联系,哪怕一年未见,哪怕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这个名为“节日”的有效时限内我们能于袅袅热气中共享一份新旧交替的遗忘和回忆,这就足以证明节日的意义。我们在桌上插科打诨,诉说牢骚趣事,谈谈近来又有什么变化什么爱好,同时筷子便溜过每一盘大厨的成品。这是年终总结的好机会,因为灯光那么软,烟火那么盛,桌上的香味扑进鼻腔,所有人都一再地笑,笑得天都亮了。
翌日开始瓜子花生堆进圆盘,人情世故拥入门来。我是不耐打招呼走亲戚贺新岁的,但谁都得承认,既然口腹里躲不开烟火气,那就必须平凡活在世间做个俗人。“新年好”当然是简单的三个字,可不论听了多少遍,说了多少遍,都感觉这句话那样好,以至于后来咀嚼都奇怪节日究竟给它施加了什么魔力。满眼的红色跳起火焰的舞,无关紧要,懒懒散散,每个人在节日时都有了特权。生活是美好而劳累的,所以我们慢慢说一句“新年好”,就尝到生活暂时退却的甜味。这是假期,是休息,是人与人之间拼凑的放肆。所以我们打开房门,陌生的熟悉的都迎进来说恭贺新禧。
中国人的贺喜话说起来轻松,白日里千万句送出去都不嫌累。黄昏和黑夜却不知为何成了酒的主场,这导致我们常常错过黎明。酒是助兴的,白的黄的红的顺着杯壁倾下去,多了令人头疼,少了又觉得不对。酒一开,每夜似乎都成了除夕的反演,原来人人都有那么多的话,一夜是吐不干净的,我们才一直留在节日里,一直望着黄昏。等到节日过去,我们将于黎明起身,白日告别,黄昏离去,午夜抵达。生活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回来,哪怕你还没尝完甜,没吃完饭,没说完话,没喝完酒,姥姥还靠在结冰花的窗边看车水马龙,弟弟的扑克牌还有一张藏在沙发深处。你本以为黄昏到来又是远方的家撕扯心底,在总觉得缺了人的房间里听见妈妈拨电话才突然清楚。
和所爱的人共度时光,时时都是佳期,天天皆为节日。我们的心在一处轻盈地飞进永远的黄昏,那整个的硕大的金盘就恒久地悬在原地,交代给我们一个相遇,许诺没有分离。
白日喝醉了酒,黄昏便诞生了;黑夜见到了爱,黎明就晕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