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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

长庚是金星的别称,它在黄昏降临后闪烁于天边。暗淡,然而是一颗确实的发光的星。人总在厌恶黑暗,盛赞光明,所以连与黑暗共生的长庚也不受待见。《大东》诗更只说它是形式的无用的光,成不得体统,是可恶的夜的附庸。我往往也如此以为,直到那日我见到长庚在眼前闪烁。
放学后我坐公交车回家,这趟车上并没有多少人。正是黄昏时分,人们都稍稍放纵了精神,任着它去在太阳兜不住的光里游旅。我们便沉浸在安静之中,享受平和的日常,并不能预知到日常底下马上会被意外剖开。
车停在又一站里,只上了一位乘客。突然我感觉到四周嘈杂了,并不是言语的嘈杂,而是衣物的摩擦声,咳嗽声,脚步挪动声,都在一瞬间大了起来,精神也被强硬地拉回来。在一片窸窣的慌乱中,我看见一位老妇人正站在车前部。她的眼睛大得令人惶恐,身上的衣物颜色杂乱地叠在一起,干枯的白发被发带勒紧,覆盖在因干瘦而突起的两颊上,让人担忧她一阵风就会被吹倒。
“能给我一元钱吗?我想买个馒头吃。”
她这话声音不大,一切声响却都没了,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吞咽口水——我的衣袋里正装着一枚一元硬币,浑圆的。司机沉默地关上了车门,公交车又向前驶去。嘎吱作响的车厢更衬托出人的无言,似乎每个人都没在意,又似乎每个人都在观察。老妇人开始踉跄着向后走来,每遇见一个人便问一句这话,每问一句那枚硬币就在我掌心跳动一次。
拉着孙女的婆婆张开两只手大声地宣讲自己没有零钱,老妇人无甚表情,轻声说谢谢。
塞着耳机的青年摇摇下巴颏无力地无声表示不带现金,老妇人眨眨眼睛,轻声说谢谢。
背着书包的学生慌张躲开身结巴地解释自己身无分文,老妇人缓缓点头,轻声说谢谢。
女人收紧了臂弯里的菜篮,紧抿起双唇,双眼微微上翻极快凑近又闪开地打量,她的心里声音正炸响:“这是个骗子,一个靠消费他人同情心存活的人。”
男人微微弯着嘴角,做出一副很像哭似的古怪形容,真实的脸却躲到面具后面去了,目光闪避地叫着:“又不关我什么事,何苦担着这麻烦?”
“奶奶,我没有给她钱!”
纯粹的安静之中,小女孩稚气的声音像一把刀突然横贯了我的喉咙,也许还横贯了其他所有人的喉咙,他们的鼻子里一起哼出一口无声的气,被投币箱里叮叮当当碰撞响着的硬币遮掩了过去。老妇人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但继续往后走,继续询问。
天明明是亮着的,我的眼前却随着这一声声仓皇无措的拒绝渐渐地暗下去,黑夜先于黄昏降临我的视野。我明明坐着,身子却像轻飘飘的云,唯有手掌心里的硬币炽热有如火烧,我的手却冰冷有如雪飘。我望着那个妇人佝偻着背走到我近前来,她浅颜色的占了脸很大面积的眼睛盯着我,那目光是没有含义的,却从我的眼眶一直照到我灵魂深处的自私。我端坐在由人构成的黑暗里,大家都熄了灯,静候发落。我被这黑暗深深地拉下去,心底发冷。我松开了硬币。
“你有一元钱吗?”
我没得到辩驳的机会。因为车忽然地停下来,老妇人没有抓着扶手,她就要倒下去,疲惫的骨头碎在大地上,黑暗罩住她残破的身躯。我不敢看了,但睁开眼,她还好端端地在那里站着,我顺着她胳膊上的手看,正见着一位与我一般年纪的女孩拉住了她。女孩的目光熊熊地,刹那间燃起了无尽的火,深深刻进我的胸膛。她刚刚也拒绝了老人。
连老妇人自己也讶异了,她浅色的虹膜被阳光照透,红色的血管汹涌地翻滚起来。女孩没有说话,她的手在口袋里翻了两翻,掏出一块饼来,竟使人群又陷入了彻头彻尾的沉默。那只是一块普通的饼。可我眼前的黑暗那么快地被她驱散,她站在那里就是一束光。刹那间,整车的时间都静止了,公交车也没有再启动。
羞愧的味道爬进每个人的鼻腔。
我伸手,颤抖着将那枚硬币交进她沧桑的手中,听见她嗫嚅着说谢谢。像第一缕晨光出现,没有言语,但声音的浪潮再次淹没车厢。无数的纸币,无数的硬币踊跃地赶来,我抬起头,看见他们都站起来到妇人身边。有人拿出了空着的布袋,那些赎回良心的钱便飞进袋子里,开成一朵朵花。所有人都亮起来,的确争不过太阳,可是一点点汇聚,目光坚定不再躲闪,这些细微的光便成了无悔的灿烂。人们向那姑娘投去敬意的视线,她正搀扶着老人,她只是个普通的学生,更是个英雄。她在挣扎里选择了违背群体相信美好。像长庚,远在众星之前接过夕阳的任,没有人赞颂它的勇气。可大家都看见了,便在黑暗里被它灼了眼,便被它的热烘暖了心。
公交车启动了,老人不断的道谢逐渐融化在泪水里,女孩搀着她坐下和她说着话。夕阳正逐渐沉下去,细碎的金光擦净蒙尘的心灵。那一刻所有人都无声道谢,对老人,对姑娘。
我的掌心暖和起来。
做一颗名为长庚的星,哪怕没有掌声,没有赞誉,身后的光都弃你而去,只能独自在黑夜里摸索。但我们该相信,许多盏手提的灯凑在一处,许多双湿润的眼流下泪来,那么深水里游曳的几近窒息的人就会看到天上飘荡了一条很长很温柔的河,河里有无数被切碎又被连接的星,每个人都是星海浮沉间不灭的英雄。
我们该相信,我们能在夜里奔跑,能在淤泥粘稠中不失清明的心。所以即便夜幕低垂,长庚的光芒也将会、永远会从日芒失落照耀到天光破晓。